版次:07 作者:2025年07月04日
□吳華
時光匆匆,父親離世已三十年了。然而,他的音容笑貌卻宛然如昨,尤其是在節日時,父親的身影更會頻繁在我腦海閃現?;蛟S,這便是每個人生命中的宿命吧,即便年至耄耋,對父母的情感仍會如初。
一
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近乎完美,他勤勞、善良、上進、正派,總是盡心盡力地引導子女踏上人生正道……在他身上,似乎很難找到一絲瑕疵。但有一件事,卻讓我對父親的好印象大打折扣——父親打死自家狗的事,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原諒他。
在農村,養狗是再平常不過的事,每戶人家的狗都有名字。我們院子里,大伯家的狗叫“黑兒”,三叔家的狗叫“賽虎”,老八叔家的狗叫“黃兒”,鍋蓋家的狗叫“干叫叫”……那些關于狗狗的往事,總是令人心生感慨又難以忘懷。
其實,狗的性格與主人的性格頗為相似。我們家養的狗,就沒有別人家的狗那般“惡、兇、陰險”。
賽虎兇悍無比。一旦有人路過三叔家,它便上躥下跳,狂吠不止,甚至還會往路人身邊躥,把人嚇得夠嗆。黑兒則陰險狡詐,它會悄無聲息地躥到你身邊咬一口就跑,或者狠狠撕咬你一口后,再跑到遠處狂吠,仿佛被咬的不是你,而是它。這種狡猾的狗,最讓人害怕,也最讓人厭惡。至于狗的性格與主人家是否相似,小時候未曾思考,但長大后,便明白了許多道理。
我記憶中,家里曾養過幾條狗。除了大姐出嫁后不久走丟的那條帥氣的黃狗外,最后養的是一條白黑相間的花狗,父親給它取名為“花兒”?;▋洪L相普通,但很忠誠。我讀書回家時,它總會跑到我身邊,搖著尾巴,十分親熱。尤其是我讀師范期間,長時間未回家,我還沒進院子,它就會跑來迎接我。
這條狗養了多少年,我已記不清了,但它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。它與我們共度了最艱難的時光,如家庭成員一般,與我們同甘共苦。然而,就是這樣一條有情有義的狗,父親卻因身為生產隊長,要帶頭打狗,而不得不將其打死。那時我在縣城讀師范,沒有機會阻止父親大義“滅親”的行為。我已記不清是寒假還是某個周末回家時……反正我一回家,母親就把煮好的狗肉給我吃,說是專門留給我的。我十分驚訝,不敢吃,也不想吃,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反感。我一度對父親心生怨恨,他為何要這樣做。
我后來才知道,父親作為生產隊長,他是在執行上級的指示。如果不這樣做,全生產隊的打狗任務就無法落實,他也會受到批評,甚至可能挨處分。父親打死自家的狗,實屬無奈之舉。有了這樣的想法后,我便逐漸原諒了父親。
從此,我們家再也沒有養過狗。
二
讀師范時,有一次寒假回家,我經歷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。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都懵懵懂懂,不明就里。因為不明白,也不敢輕易詢問父親,再加上母親經常責怪父親,我就更不敢輕易去問了。
這件事直到父親去世多年后,我才恍然大悟。有時我真的很愧疚,未能在心理上給予父親支持,讓他如此孤單。
父親是生產隊長,在農村人眼中算是當官的。我也因此被戲稱為“官二代”。作為生產隊長,隊里的大事小事,父親都會管。即便不歸父親管的事,也會找到他。似乎父親是這個生產隊的大能人,什么困難都能解決。如果問題得不到解決,父親還會遭到辱罵。如今想來,父親這一生過得真的很可憐。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長,哪有那么大的本事,他不過是上傳下達罷了。
隨著年齡的增長,我對農村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,后來大姐當上了大隊書記,我才更深刻地體會到農村干部的不容易,也似乎更能理解父親當年的處境了。
記得那是我讀師范的最后一年,家中經濟最為困難。有時我需要生活費,父親還會去別人家借錢。如三叔是個剃頭匠,生活比我們家稍微寬裕一些,父親硬著頭皮說好話向他借錢。父親最難以啟齒的就是家里缺錢,向別人“下矮樁”。因為大姐、大哥、二姐相繼結婚離開或分家,母親又因右臂長了一個毒瘡,爛了將近半年,四處求醫問藥,都沒有解決問題。母親在病床上的呻吟,一次次撕扯著父親的心。他不是醫生,無法為母親減輕病痛,也不是能挑重擔的人,無法為母親分擔一絲重量。
母親的病是怎么好的,我不得而知。大概是拖著拖著,病情慢慢好轉,而大家的注意力也漸漸轉移了。如今想來,真的是心痛,我那苦難深重而又可憐的母親!
三
有村民到我們家吃住的事,直到父母去世,我都未曾問過。記得剛從學?;丶?,就發現家里來了客人——一對母子,孩子只有幾歲。母親拖著病體,全靠左手勞作做飯。家里母雞下的蛋,父母向來舍不得吃,母親卻拿出來煮好,給那個孩子吃。飯中一般都會混著紅薯或洋芋,但因為是客人,是村民,母親忍著病痛也要顧及情面招待他們。
當然,這也是母親后來經常與父親吵架的原因:“當個生產隊長,凈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弄到家里來,哪有那么多糧食招待他們,自己家都不夠吃!”
是的,父親知道,有些村民沒有吃的,跟我們家沒關系,是他們自己不勞動,導致上頓不接下頓,一旦沒吃的了,就找理由到我們家里來,哪有這樣的道理?
那位帶著小孩的婦女在我們家吃住了一周才走。想來,難怪家里沒有錢供我讀書。父親這個生產隊長當得實在窩囊。后來,我也跟著母親一起埋怨父親,怎么不拿出魄力阻止這樣的事發生??筛赣H永遠用沉默應對我和母親的責難,或許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性格使然。他作為一名生產隊長,隊里的人吃不上飯,他似乎覺得這就是他的責任;人家來吃、住,他也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。善良和擔當,是父親固有的本性,直到他生病去世,都沒有改變過。
但這些都沒用。我出生的地方,是個既不靠山也不鄰水的淺丘之地。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,外出務工的人還不多,大家都靠包產到戶的那幾畝田地生活,一家六七口甚至七八口人,稍不計劃好,一年的口糧就不夠。
在我家吃住了將近一周的那對母子,我們后來才知道,是她家揭不開鍋了,借著家庭矛盾,帶著孩子到我們家來告狀,讓父親幫忙解決。俗話說,清官難斷家務事。父親無法幫忙解決,就讓母親煮飯招待他們,讓她消消氣后,等其家人來接,或自己消消氣再回家。
其實,這樣的例子不止一個。這樣的招待,對于同樣沒有多少口糧的我們家來說,無疑是雪上加霜。母親的抱怨是有道理的。面對窘困、無助與無奈,父親只能任由母親訓斥。
按理說,這些在我們家混過飯吃的人,應該感激我的父親,畢竟父親一片苦心,沒有白費,也沒有白挨母親的痛罵??墒聦嵅⒎侨绱?。
父親因病去世后,有些人不但不感激,反而誣蔑父親貪污了生產隊的錢,這讓我至今都義憤填膺。20世紀80年代末,鄉村正經歷從集體制向個體經濟的轉型,信任體系在利益沖擊下搖搖欲墜。一個無山無水的地方,一個上傳下達為鄉親服務的生產隊長,一個和大家一樣靠幾畝田地吃飯的生產隊長,竟被人誣蔑貪污,這是多么大的羞辱。
后來,我長大了,那些冤屈也漸漸淡了。因為從下到上,沒有任何一級組織對父親有過半點批評或處分,我也漸漸明白,那些流言蜚語都是無稽之談。只是常常痛恨命運對父親的不公,勤奮上進、正直善良的父親,當過木匠、開過手扶式拖拉機和中型“翹屁股”拖拉機、承包過酒廠,卻在五十二歲時,被病魔無情地帶走。這是他不甘心的,也是我們痛心疾首的事。
父親的離去,給我們帶來了無法估量的損失和打擊。尤其是母親,精神幾乎徹底崩潰。此后,貧窮與苦難伴隨著我們好些年。
這些與父親有關的雞零狗碎,何嘗不是命運在鄉村投下的影子。一個人的命運是否早已注定?這是我活到父親當年這個年齡時,常常思考的問題,也時刻提醒我,該如何度過一生、教育下一代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