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出智周

我不能告訴你更多關于他的身世或者故事，因為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和淵源。

事實上，他除了讓人印象深刻的樣貌外，就是大千世界中一個普通的小市民。

要怎么告訴你他的樣子？也許你只要想起古剎中阿羅漢的模樣，再見到他，我們難免會心一笑。他中等的個子像一截光禿禿的松木，蒼老漆黑卻遒勁有力。瘦削的臉上眉骨、顴骨高聳，眼窩深陷，一對眉毛疏朗如松針，飛在兩只細長的眼睛之上。

無論什么時候見到他，他嘴里總歪歪地叼著一只玄色煙斗，吞云吐霧之間要么望著天，要么盯著地。望著天是因為他需要抬頭呼口氣，免得吐出的煙圈把臉遮住了。盯著地，是因為他手上總還拿著掃帚和簸箕，他需要清掃地上的垃圾。

我雖然對他知道得不多，但我想告訴你的是，關于他的人，或者還有其他。

每天早上，我總能在車庫或者車庫附近遇到老人。他是我們所在的小區車庫及附近一小塊地盤的主人，負責打點那一小塊土地的衛生。他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人，每一次看到他，都使我產生不同的感覺。

最開始見他的時候，他并不愛說話，看到我走到車庫去，他用很快的速度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眼，然后淡淡地點點頭，我也對著他點點頭。他在昏暗的車庫中，又開始在每輛車之間兜兜轉轉，揮動著掃帚清理著垃圾。

過了一段時間，我參加一場結婚典禮，宴席上人來人往，我們熱情地和朋友打招呼和寒暄。這時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，我挖空心思也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，卻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。過了一會，我淡忘了這個事，這時，有個人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，說，你好啊，小伙子。

我回頭一看，就看到一位穿著西裝、精神矍鑠的老人站在我的身旁，他一只手拿下了嘴角的煙斗，一只手伸過來和我握手。我和他握手，一下子認出了他，他哈哈地笑道，原來你是某某的同事啊，我是他妻子的親戚。

他氣宇軒昂，一套洗得發白的西裝筆挺、熨帖，把他的氣質襯托得淋漓盡致。

吃好喝好，他瞇著眼睛笑道，然后走到別的桌去了。

當時，我對他產生了好感，覺得他的氣質與別的老人都不一樣。不過這樣的感覺卻并沒有維持多久，甚至到后面越來越差了。

過了一段時間，我見到他的次數更多了。差不多就在我到車庫開車的時段，他也正好在車庫做清潔。我開始仔細觀察他，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。

他總是漫不經心地，一圈又一圈地沿著車庫走來走去，有時俯下身子掃掃地上的垃圾。可是，我低頭觀察車庫的地板發現，上面總是有灰塵。車庫的光線昏暗，并不容易檢查打掃得是否清潔。原來，他在渾水摸魚，我心里這么想，再看到他，頓時原有的好感沒有了。

過了幾天，我們從外地回來，我把行李從車上取下來，大包小包地，手里拿不完，就把兩個空瓶子放在車位旁的柱子邊。結果，晚上回家，我看到礦泉水瓶并沒有被清理，旁邊反而又增加了幾個空瓶子，都碼放在柱子的一角。我當時心里很詫異，老人不但沒有把我的空瓶子收走，反而報復性地在旁邊又放了幾個空瓶子。

到了第二天，我到車庫一看，柱子邊又多了幾個空瓶子。我四處搜尋他的身影，卻沒有看到他，心里料到老人做了虧心事，故意在躲著我。一氣之下，我把一堆空瓶子拍了照片，發在物業群里，對物業發難，指責物業的人員偷奸耍滑，沒有履職盡責。

出了車庫門，我看到他在清理倒車桿附近的衛生，他和我打招呼我視而不見。到晚上下班，我開車進入車庫，發現柱子邊的空瓶子不見了。下車時，一個老婆婆拖著一袋空瓶子和我一起往外走。

袋子里面裝著各種各樣的空瓶子，我不由好奇：婆婆，這么多空瓶子是在車庫撿的嗎？

是啊！老婆婆開心地笑道，這車庫做保潔的大哥人真好，每次做衛生總要把車庫的空瓶子放在一邊留給我。我這兩天感冒了沒過來，今天過來發現堆了好幾堆。

意外的一點小小收獲，讓她滿臉喜悅。我突然明白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，頓覺幾分愧疚。第二天，我再看到他，他依舊叼著煙斗，迎著太陽，瞇著眼睛對我微微笑道：早啊，小伙子。

早啊，叔叔。我對他說。

他俯身清理衛生，一點也沒有想要向我解釋什么的想法。

過了一段時間，車庫新換了一批燈。我抽調參加區里的工作，有時候會在中午回家。我意外地發現，半坡上的車庫在陽光、燈光的照耀之下，一片明亮，車庫地面格外整潔。

我之前一直對老人心存偏見，以為他沒有把車庫打理干凈，這次意外發現讓我對他產生濃烈興趣。再看到他，我留神觀察他，發現了一些小機關。雖然他看著漫不經心，可是卻在一些細節之處能看出良苦用心。

他的簸箕，并不是市場上賣的簸箕，而是老人精心自制的。用一根光溜溜的筆直木棍做柄，用塑料精心裁剪做斗，做出了傳統的簸箕形狀。只是這簸箕和尋常的簸箕又有差別，為了防止粉塵逃逸出來，他故意把簸斗做得很高，然后把上面部分往外伸出，這樣使他的簸斗看起來就像怪獸的嘴巴。而簸斗下面也有小小的機關，前面高后面低，灰塵一抖全部落入后方低處，稍大一點的垃圾則堆置在前方。倒垃圾時，只消輕輕一按棍上小機關，灰塵悉數落入垃圾桶中，讓人驚絕。

而對于保潔之外額外的收獲，老人似乎一點不以為意，統統把它們精心歸入他和收瓶子老婆婆心照不宣約定的柱子旁，給別人帶來一點額外的驚喜。

老人來車庫的時間，也很講究。八點半，他準時來到車庫，因為這個時候上班的人陸續駕車離開，為打掃衛生提供了空間、時間。而他看似漫不經心地在車庫里一遍一遍地游轉，實則是因為車子陸續離開車位，他要及時搜尋新的衛生盲區，把衛生打掃徹底。到九點鐘以后，他開始清理車庫外的人行道，合理的安排，讓衛生毫無死角。

注意到這些，我不由暗暗佩服他。再看到他，我會多和他說幾句。他仍然瞇著眼睛抽煙，有時候又把煙斗離開了嘴巴，歪著嘴巴笑了，表情不卑不亢，還有幾分可愛。

因為我的工作總是很忙，難有清閑。老人每次看到我，總是對我說，這幾天工作任務加重了嗎，或者問，這幾天，工作輕松一點了嗎？

為什么？我驚奇地問他。

他笑道：你看著瘦了，或你看著胖了。

他特別喜歡他那輛紅色的老舊機車，常常叼著煙斗，兩只手扶著車頭，呼呼地加大油門，從小區的坡道一路風馳電掣往上開。

有一個周末，我去單位加班，我們照例見面打招呼。

他正站在車庫迎光的一面，望著外面的天空若有所思，外面起了大霧。

我正在清理后備箱，他對我說：小伙子，為什么總是悶悶不樂？年輕人，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？

得知我工作吃緊，又為父母不和焦頭爛額。他笑道：我以前也發愁，不過過了就不發愁了。

必須要經歷，又需要時間，是不是？我問他。

他收起了笑容，贊許地望著我，過了一會又笑道：是的。他說，這社會叫人發愁的事情可真不少，不過能怎么樣？天氣最熱最煩躁的時候，所有知了總是一起叫。天氣最冷的時候，風和雨總是一起來。如果我們擔心面包落地，偏偏它就掉在地上，而且還是有醬的那一面朝下。

他嘿嘿地笑了起來。

我看到他吞云吐霧，樣子格外歡喜，突然問他道：如果煙斗和機車，你要丟掉一樣，你選擇丟掉什么？

他聽了一怔，想了半天說：這真難。不過，煙斗吧。

為什么？我問他。

他神色凝重道：因為機車陪伴我的時間更久。

外面突然下起雨，噼噼啪啪越來越大。老人有點發愁，他準備到平橋去。

一起走吧？我問他。

他思索再三，拒絕了我。

雨還是會停的，而我還要再回來。他說。

我先從車庫出來，一路下坡，轉入南山路，轉彎向西而行，停在三岔路口等紅綠燈。

長長的車輛隊伍停滯在路口，這時我聽見轟鳴的馬達從身后傳來，停在了我的身邊，一個人轉頭對我笑。我搖下車窗，機車上的老人眉飛色舞地對我說：怎么樣，小兄弟，雨小了吧！

我看到雨果然變小了，雨絲落在他的頭發和眉毛、衣服上，他渾然不在意，抖抖身子把它們都甩飛出去。

我們寒暄了幾句，他轉過身去，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。

9、8、7……紅燈變綠，他叼著煙斗，像個羅漢一樣趴在機車之上，樣子夸張又炫酷。

所有事物停滯在他的周邊，都在等著一輛破舊的機車啟動。

他催動油門，機車向前方射出，好像率領著風雨、閃電、霓虹，率領著千軍萬馬，在跋山涉水、翻山越嶺。轟鳴的機車馬達蓋過人間喧囂，轉動的車輪碾過滾滾紅塵，一騎絕塵把一切風景和煩惱統統置之不理，拋諸腦后。

是啊。把耳朵貼在大地之上，聲色犬馬，愛恨分明。

一輛機車沒入大霧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