版次:08 作者:2025年07月04日
□朱柳
荷,是開在我心中的。
浮生千般,那自有清明的,不嗔不喜的,秀麗淡然的樣子,美而不俗。佛家見荷,有大境界:禪意、空靈、慈悲……再喚芳名為蓮了。蓮同“憐”“憐愛”之意,愛花、愛秉性、愛眾生。屈原“伏清白以死直兮”;周敦頤在《愛蓮說》中對其進行了由表及里的深情描繪和謳歌;王陽明先生所強調的知行合一,“我心光明”,以及謫仙人號青蓮居士……都是對蓮明晃晃的認定和偏愛。人有性情,蓮有品性,無數名士骨子里正直、高潔、清廉等價值理念、內涵,都是它的代言人啊。
林黛玉是詩和美的化身。年少時看紅樓,一眾紅樓女子中,我獨被林迷得神魂顛倒,她的才情,她的孤傲,她的偏執,她的愁緒,都使我動心揪心。她直言喜歡李義山的那句“留得殘荷聽雨聲”。那我當然要將此句看個究竟。詩題為《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》,全詩如下:竹塢無塵水檻車,相思迢遞隔重城。秋陰不散霜飛晚,留得枯荷聽雨聲。資料顯示:大和七年(833年),李商隱應試不中,投奔時任華州刺史的表叔崔戎。第二年,崔戎調任兗州觀察使。沒想到,他剛到兗州就病故了。崔戎對李商隱不僅有親戚之情,還有知遇之恩。崔戎的兩個兒子崔雍、崔袞與李商隱也是深情厚誼。
不難發現,詩題已明確主旨,由此可見,詩情有追思懷舊思友,對應一二句“相思迢遞隔重城”,更有詩人寄居他處,深夜不眠,聽雨打殘荷略以慰藉的孤寂啊!等等,這后兩句,不也正是林妹妹寄人籬下無限心酸的處境嗎?
殘荷已殘,本無可留之用。可卻偏偏要留得殘荷聽雨聲……表明了孤獨,也表明了詩人別具一格的雅趣。那些中華好詩詞啊,不只有如金如緞的,還有這靈動別致,絕不愛走尋常路,以別開生面、獨辟蹊徑的手法,來使我們探索,細細斟酌的。真好,這一句“留得殘荷聽雨聲”,年少的愛屋及烏,附庸風雅,荷花呀荷花,你開的時候,有驚天動地的美,就連你凋零了,仍創下詩中不絕的妙趣…
愛蓮,常類比伊人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伊人當如蓮,清麗高揚。
色彩也不單調拘泥,白粉紅紫黃都有,個個身姿俊逸。白衣勝雪,落落大方。紅粉佳人,亭亭玉立。紫調高貴,天之驕女。淺黃鮮活,天真爛漫……哪一朵,是徐志摩那朵嬌羞的水蓮花?我不問,你亦不語。但我知道,你一定是周敦頤的知己。因為高潔。也像空谷幽蘭。但蘭花太幽寂,太清冷,遠在紅塵之外。而你入得塵世,卻超于塵世。心有菩提,何處不修行呢?
鄉下孩子,第一次見荷,我就兩眼放光了。作為蔣爺爺小賣部的常客,我來來去去好些年,來如風去如電……某一天,我咬開我的“臭干子”,還沒來得及下咽,側身驚見,蔣爺爺院子正大門右側的水田里竟有一田荷:花容若仙,其色瑩白,青腰高豎、亭亭而立,風乍起,輕悠晃蕩,更添生動……霎時,蔽舊僻靜的院子,因為這絕美的荷花,一道超凡脫俗了,變成了修行者的仙居。
我就挪不動步了。到底是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荷啊,雖然電視里、課本圖畫中的荷屢見不鮮,觀音的蓮臺,我也知道,上過中學的表姐也曾提起過什么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”,而這一刻,我只是單純地向往它的皮囊和氣韻……啊!荷花真美,零食什么的就不香了。不知什么時候,我本在院壩的雙足已奔到了水田邊,竟有了蠢蠢欲動想摘的沖動……
但我究竟不敢,猶豫著,只是一味地佇立著,靜靜地端詳著,生怕一眨眼它們就飛走了。
荷葉圓圓,像盾狀,表面深綠色,背面灰綠色,花瓣直徑大約小孩手掌大小,每一朵由十來瓣組成,花蕊為蓮蓬,蓬若鳥巢,又似蜂窩,金黃光亮,少許絲絲如錦逸出。
“荷花好看,可不許摘啊,等著吃藕的呢!”路過的荷的主人扔一句話,不輕不重,將我點醒。我不接話,滿臉通紅地跑開了。這便是我與荷的第一次會面。
“荷葉羅裙一色裁,芙蓉向臉兩邊開。”“灼灼荷花瑞,亭亭出水中。”“采蓮南塘秋,蓮花過人頭”……自古以來,寫荷的詩句如過江之鯽,集中來看,無非是在譽其清姿、贊其質潔,或者托物言志罷了。今夕何夕,又逢荷的季節,語文課上的古詩章節,大家又提到荷,思緒便再次牽動回憶的漣漪。
幾年前的一個夏日,我們臨時起意,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便到了開江普安鎮的荷花基地。盼望著,盼望著,遠遠的我們終于與荷親近了。風亦有情正當時,那一望無際的風中翻涌的綠裙啊,綠裙中朵朵翩躚的荷啊,神采奕奕,似在為我們的到來表演一場聲勢浩大的歡迎儀式,抖擻極了,震撼極了,恰如氣象萬千的詩,儀態萬方的舞。恐怕有幾千朵吧!不,幾萬朵吧?再看標語上寫著“開江萬畝荷田……”我不知有沒有萬畝,但,荷的氣勢、荷的詩韻都足足的。
荷田的四周,是阡陌小路,遠一些是風格一致的住戶樓,目光可及的最遠處便是露出背脊的巴山了……而眼前層層疊疊的是紅與綠的默契,一幕幕,一幅幅,一朵朵,就那么立著,嬌艷又獨立,高貴又謙卑,真使人浮想聯翩。這詩人的、畫家的荷,這佛家的、眾生的蓮啊,再配合著木柵欄、古涼亭、走廊,著了古裝的紅男綠女,在身旁依依而行,翩躚而過,我走著走著,賞著賞著,恍若遇見了自己的前世。同行的人,說著什么,耳聰目明的我卻聽不真切了,眼里心里都只有荷了。我料想:在前世,我定然是個秀眼星眸的男子,娶了一個像蓮一樣的女子。又或是個同蓮一般貌美的女子,衣袂翩翩,步步輕盈……我將妄想說與同行者聽,我們都笑了,這真虛無縹緲……那我為她寫贊詩吧,可我那癡心究竟是俗氣的,文豪神筆珠玉在前,我的三腳貓功夫不堪入目。我郁悶了:每一個有正常審美的人去愛荷,如渴了喝水般,再自然不過了。然而,愛荷的人千千萬呢,我的愛,對荷來說算什么?荷不是荷,成了我的心上人,我定要她做我的私有財產。于是,我乘人不備,溜到花前,欲攀折之。
荷多么光明!荷依然微笑!我畏縮的舉止使我無地自容了。我妄生貪慕私心,又起較量之意,在一眾慕荷者中,非要爭個高低。世事萬千,荷早已不只是眼前的荷了。此心光明否?此心光明否?剎那間,我豁然:荷即是荷,我即是我。然而,見荷如見我,見我如見荷,我們握手言和吧。終于,我揮揮手,在蛙聲蟲鳴中,踏上了返程……
今又七月,該去看荷了吧。